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是什麼？
是權力、欺騙，亦或者是那比蜘蛛絲還要容易瓦解的愛情？
他身體前傾，靠在延伸出去的陽台欄桿上，腦袋里轉著這個讓人不禁覺得可笑的問題。要是從前的他，肯定不會對「愛」這樣抽象又完美的名詞有任何懷疑。
但現在他已經被傷慣、傷怕了，負傷的軀體再也承受不了對方的摧殘。
現在是凌晨一點鐘，放眼望去，對面的公寓每一戶人家都熄了燈，連巷子里的小路的路燈都暗了。
不知道哥什麼時候回來。他把視線移向巷子連出去的大馬路上，可是除了紅綠燈的閃光以外，什麼也沒看見。他從棒強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機，點開通訊錄，裡面只存著一個號碼，上頭寫的是「閔玧其」這個名字，旁邊括弧寫著「沒事不要打過來，有事也不要」。看著那份注記，田柾國苦笑了一下，沒多想就按下通話鍵。要是平時他肯定會盯著那個名字，猶豫上幾分鐘，再默默把手機關上。
「嘟──嘟──」電話在響了四聲後通了。
「餵？家裡發生火災了嗎？」對方的口氣明顯不悅，像是高昂的玩興瞬間被一桶冷水澆熄。
「沒有……」一聽到他的聲音，田柾國事先練習過好幾次的台詞此刻都塞在喉嚨里，什麼也說不出口。更糟的是，心裡還萌生出一股愧疚，又惹他生氣了。
「該死的，不是說過沒事就別打給我嗎？我最近阿，遇到了一個老同鄉，年紀好像跟你差不了多少。要是因為你的電話害他跑了，回去我一定跟你算帳。」
田柾國隱約聽見電話那頭的歡愉氣氛和五色燈光球，心頭一下子涼了大半。
雖然早就知道閔玧其在那種地方──
「年紀跟我差不多的……？」
「他說他是95年的，叫V。人幽默的不得了，長得也相當不錯。」
「喔。」田柾國應了一聲，然後說：「外面很黑，你回家的時候小心一點。我在家裡等你，有話要跟你說。」
「搞什麼，突然那麼嚴肅。啊──你們別走啊！不是說好再讓我請一杯嗎？」
田柾國只聽見那頭一陣混亂，混亂里夾雜著煽情的嬉笑，隨即電話就斷了。
他已經不奢望閔玧其早點回家了。
閔玧其瞄了一眼表上的時間，距離田柾國打來後又過了兩個多小時。
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，連看也不看就直接往門上戳。金屬和金屬發出的刮磨聲在三更半夜格外刺耳，閔玧其皺起眉，眼睛依然半眯著，他恨不得把門直接踹開。
這時，門從裡面打開了。
屋內的燈全亮著，看來田柾國一刻也沒小歇。
他站在門口看著精神恍惚的閔玧其好一會兒，猶豫著該不該把他扶進門。田柾國無法容忍自甘墮落的他，卻也無法不對眼前這人動情，對於這種彆扭的情愫，田柾國開始陷入自我厭惡。
「國兒，你在哪？」閔玧其邊說邊嘿嘿笑著。田柾國無奈的吐了一口氣，踏出門，像調整木偶那樣把閔玧其的手搭在自己肩上，帶著他一步一步進屋，以免他撞到門框或踢倒鞋櫃。好不容易回到屋裡，田柾國順手帶上門，正想喘口氣的時候，身後的閔玧其似乎失去了重心，整個人往他身上倒。各種混亂的氣味撲鼻而來，弄的他一時還差點無法呼吸。田柾國別過頭，想躲開閔玧其渾身上下濃濃的酒氣──躲開其他男人留下的氣息。
「再給我一杯……」閔玧其的聲音越來越小，吐息漸漸變得規律，看來酒精終於起作用，他進入夢鄉。
田柾國回頭看見睡著的閔玧其，不禁佩服他能撐到家才昏死過去。以他對閔玧其的瞭解，只要有人邀他喝，他就絕不推辭，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舉著杯四處邀人。七彩的調酒、烈酒、混酒，這些他今晚肯定沒少碰，田柾國暗暗猜著。畢竟電話里也說了，遇到一個長相標緻的人，肯定一起玩了整晚吧，想到這裡田柾國的心就隱隱作疼。
「我到底哪裡比不上他們了？天天去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，這樣真的快樂嗎？閔天才，你快回答我呀！」田柾國瞬間跪倒在地上，閔玧其一點兒也沒察覺，依舊睡的安穩。他把臉埋進手中，想哭卻哭不出來，反而讓手心的汗沾到臉上。
心累的幾乎疲乏，田柾國多少次想一走了之，都被身後這份感情給絆住了。
「所以說阿……你根本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，不……你從沒把我放在心上……」
田柾國像失魂的人偶般背起閔玧其，緩慢的走進臥室，替他換衣、擦身、鋪床，自己則是做在床沿，雙眼空洞的望著窗外滿天的星星。
當初，是閔玧其把他帶回來的。大概就是看他無處可去，又正好需要有人替他整理家裡，有空的時候做做飯、料理日常。閔玧其或許從未多想自己這樣的決定，會造成一個人多大的痛苦和誤會。打從閔玧其收留他那時，田柾國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離開了，因為那種強烈的愛意，注定是說不出口的。田柾國比誰都清楚，閔玧其討厭被任何人或事物給束縛，他當然也不會希望自己是禁錮他的那個人。
奇怪的是，一年前的某一天，閔玧其對田柾國說了一句「你很特別，我很喜歡」，說完就瘋狂的吻上田柾國的唇。田柾國幾乎是欣喜若狂的迎上閔玧其的侵略，他願意奉獻自己所有的一切──包含身體和心靈。
在那之後，他們每日瘋狂的做愛，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楚時間是早上或晚上，只有無止盡的肉體上的歡愉。但閔玧其從未說出「我們在一起」之類能夠確認關係的話，起初田柾國也不在乎，反正此刻對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放在自己身上。一直到後來，閔玧其晚上跑到外頭去的次數日漸增加，他才發現閔玧其這個人的心，從來就沒有田柾國這個名字。
「對你而言，我就只是一個新奇的玩具嗎？還是……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呢？」
田柾國低下頭，視線停留在閔玧其身上。
翌日。陽光穿過薄薄的紗質窗簾，一絲絲的落在閔玧其的臉頰上。趴在一邊的田柾國像是被光線吵醒似的，迷迷糊糊的睜開眼。床頭櫃上的電子鐘顯示著現在是六點十分，代表他整個晚上只睡了一個鐘頭左右。他虛弱的晃了身子，左手按著額頭，忽然感覺到一陣噁心。田柾國覺得腦袋像被灌進水泥一般沈重，似乎連平衡都有困難。
明明喝酒的不是我。田柾國苦笑，瞥了一眼熟睡的閔玧其。
他靠著雙手撐著床的力量讓自己站起，強烈的暈眩感再一次襲來。田柾國的眼前忽然變成白光一片，什麼都看不見。他慌亂的揮動手臂，一不小心拍倒了塑膠制的電子鐘，電子鐘正面朝下的掉落在木頭地板上，發出啪啦一聲重響。
聽到那聲撞擊，田柾國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，眼前也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。要是把閔玧其吵醒可就完蛋了，他戰戰兢兢的轉頭，心理暗自祈禱別醒過來。
「搞什麼，沒看到我在睡覺嗎？」
聽見那冷酷的聲調，田柾國像洩了氣的皮球，臉瞬間垮了下來。他垂下眼，小聲的說了一句：「對不起」
閔玧其不理會田柾國的道歉，自言自語的咒罵幾句就把頭埋進棉被里。
田柾國快步走出臥室，站在門口時，他回頭看了一眼雙人床上的閔玧其。說白了，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被棉被包裹著的人形而已。
走進廚房後，田柾國熟練做起早餐。荷包蛋和抹醬土司在經過田柾國的擺盤裝飾後像高級料理一樣，讓人光是看了就忍不住口水直流。田柾國自己也挺滿意的，但閔玧其從未稱贊過。他總是三兩口就吞掉了，吃完後只說過一句「醬抹太厚了，我不喜歡」。
「今天這麼早起？」田柾國問。
閔玧其一邊搔著頭，一邊從臥房內走出來。雖然已經早上九點多，但以閔玧其的時間觀而言，現在起床還是早了許多。
「嗯，精神還不錯。」
「昨晚看你喝成那樣，還以為你會睡到下午呢。我早上煮了豆芽湯，等一下喝了吧，順便醒醒酒。」
「我說了我精神不差。」
「豆芽對身體好，就算不是為了醒酒也對身體有益。」
「行了，對身體好那你喝吧。」閔玧其說著拿起陶瓷的碗遞給田柾國，田柾國沒有接，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。
見田柾國沒有拿的打算，閔玧其索性走進廚房，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田柾國煮的豆芽湯全倒進水槽里。
田柾國倒吸了一口氣，淚水直逼眼眶。「你……!」
閔玧其沒有理會他，自顧自走回餐桌旁坐下。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，拿起醬油罐往荷包蛋上淋。
「昨晚我原本有話要告訴你，可是你一到家就睡過去了……」田柾國努力的壓抑著自己激動的情緒，手裡的拳頭握的更緊了。
閔玧其戳破蛋黃表面的薄膜，對田柾國要說的話表現的漠不關心。
「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忍受我的真心被你踐踏！」
「呵呵……我難道要過你的真心嗎？」閔玧其冷冷的說，嘴邊露出事不關己的笑容。
「我知道你沒愛過我……」田柾國說。
「所以，我要走了。我要離開這個家，離開你。」
閔玧其臉色一黑，似乎從來沒有料到田就國會說出這種話。心裡一部分的聲音不斷要閔玧其跪下輓留對方，但另一部分的聲音卻說「留下他你就失去自由了」。兩股勢力不斷的衝擊閔玧其的腦袋，他覺得自己的心正面臨崩潰邊緣，要是走錯一步，將永遠墜落下懸崖。
「再見。」田柾國關上門，消失在閔玧其的視線中。
一直到田柾國離開之前，閔玧其都沒有說話，只是靜靜的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眼前。
心變得麻木，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。閔玧其按著自己的胸口，痛苦的蜷曲在地板上。磁磚冰冷的寒氣竄入骨里，卻遠遠比不上心頭那種幽黑的失落。
或許我已經摔下懸崖了，就在幾秒之前。閔玧其倒在地上，兩眼空洞的望著餐桌上擺著抹醬土司的白色瓷盤。
他已經離開了。
閔玧其一直到傍晚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他整日像失了魂一般在屋子里遊蕩，像鬣狗一般尋著田柾國殘餘的氣味。同款的牙刷、打理整齊的房間、還有那張雙人床，一切的痕跡如今都成往事。
「肚子好餓……柾國阿，今天吃什麼？」閔玧其像個醉漢似的朝著廚房吼道。廚房裡只有一陣寂靜。接收不到回應的他更加惱火，抓起擺在餐桌上的花瓶就往地上摔。花瓶碎了，濺出無數的玻璃片。一小束新鮮的玫瑰從花瓶里掉了出來，香氣溫柔的充斥在空間里，迷人而孤獨。
過了一會，閔玧其彎下身收拾殘骸。在觸碰到玻璃碎片的瞬間，閔玧其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。他抓起大塊的玻璃，放在手心正中央用力握緊。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，鮮血順著手掌的紋理滑落，在白色的磁磚上聚成一灘深紅色的血窪。
原來不配得到他的愛的人是我。
原來從來就不是他的一廂情願。
閔玧其咬著唇，松開手裡的玻璃碎片。
「小國，等一下就會陸續有客人進來，你第一天來就先負責到門口接待。」一個自稱是Jimin的調酒師對他說。
田柾國輕輕點頭走到黑色的玻璃門邊。這是他第一天到這裡上班，地點是閔玧其經常到的夜店。他需要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，但不曉得原因，腦袋里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這裡。
離開那間屋子之後，田柾國從手機里找出之前打過來要他去接閔玧其的號碼。一打過去，對方熱情的邀他到店裡面試。說面試也太過正式了，那時田柾國還沒開口，對方一看到他的臉就說：「你是來應徵的吧？今天開始實習吧！我們這裡包吃包住，薪水每個星期一會匯到你的戶頭裡面。你這張臉肯定會引來很多關注。」說著他還賊兮兮的露出猥瑣的笑容。田柾國鞠躬道謝，對方擺擺手說「我還要感謝你呢」就離開了。
隨著開業的時間越來越近，田柾國的心跳越來越快。一方面擔心自己做的不夠好，一方面害怕看見那個人的臉孔。他的額頭不斷冒出的冷汗浸濕了瀏海，一旁的樸智旻似乎看穿他的緊張，笑著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說：「別擔心，你一定會做的很好的。」
「謝謝……」
「好啦，別那麼緊繃，你看客人要過來了。」樸智旻指著門外的高級跑車說，車里下來兩個長相俊美的男人。
田柾國做了幾次深呼吸，迎接第一組近來的客人。
「歡迎光臨！」田柾國一對兔子般原溜溜的眼眸刻意不與那兩個男人直視。
「呦，來了新人。」高個兒的男人伸出手抬起田柾國的下巴，兩人四目相對，田柾國難為情的漲紅了臉。
當那男人正要吻上田柾國時，樸智旻伸出一根手指把他推開。「我們小國第一天來，不要給他這麼大的刺激。」
「喔？」男人把視線移到樸智旻身上，他把手停在樸智旻的臀部，然後用力的掐了一把。「那就只好對我的小調酒師不客氣了。」
「你夠了喔。」另一個男人賭著氣把高個兒的男人帶走了。
樸智旻朝田柾國吐了吐舌說：「不要那麼驚訝，在這裡那些事情常有，習慣就會好一點了。」
又過了一個鐘頭，田柾國被吩咐去替樸智旻送飲料的客人。
田柾國兩手各端著一個黑色的圓托盤，上頭放著五顏六色的調酒。看著那些調酒，田柾國不禁升起一種全部喝下去可能會色素中毒而死的想法。
「這兩杯交給我去送。」一個長得相當精緻的少年對他說，年紀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。
「你是……？」
「喔，忘了今天有新人要來。我是V，你叫什麼？」
V……就是玧其哥昨天遇到的！
田柾國激動的抓起對方的手碗說：「我去送！你告訴我在哪裡就好。」
金泰亨露出不解的神情指著一旁拉起簾子的包廂，田柾國連謝謝都沒說就直接往那個包廂快步走去。
拉開簾子，田柾國一張臉立刻沈了下來。
「這是……你們點的……」
「那我就先離開了。」
田柾國走出包廂，他壓著胸口，差點喘不過氣來。剛才，他看見閔玧其醉醺醺的擁著兩個陌生人，那兩人嘻嘻笑笑的逗著閔玧其，畫面好不歡樂。
「我們的大紅牌V來了！」包廂里傳出興奮的聲音，和無數荒淫的笑聲。
田柾國站在包廂門口，心情久久無法平復。
他終於瞭解閔玧其真正愛的不只是這些令人做嘔的酒精和燈光，還有那些長相妖艷的人。
怪不得這裡閔玧其天天都來。在這裡工作不到一天，田柾國就清楚明白這些光鮮亮麗是自己沒有辦法滿足他的。
一個月過去，田柾國也成了和V一樣的店招牌。常常有客人慕名而來就為了一睹他的姿色。他也不再像一開始一樣保守，他學會打扮、學會穿的誘惑，學會勾的別人神魂顛倒。
可是在那日之後，閔玧其再也沒有光顧這家店，店裡沒有人知道這位老客蒸發去那兒了。
隨著日子過去，田柾國不再想閔玧其了。
但隨著閔玧其離去而消失的，是田柾國唯一的真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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